奇境译坊讲座纪要|重审“暗恐”:考普拉的视角
重审“暗恐”:考普拉的视角
复旦大学本科生“学术前沿”系列讲座
第三季“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场
奇境译坊“弗洛伊德”读书小组活动
主讲人
塞缪尔·韦伯 (Samuel Weber)
美国西北大学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时 间
2023年10月12日-13日
地 点
腾讯会议室
主办:
复旦大学中文系
复旦文学翻译研究中心
内容纪要
韦伯教授透过霍夫曼《沙人》中考普拉的视角/视角镜,重新审视弗洛伊德讨论的“暗恐”(uncanny)概念和精神分析理论。讲座分成“请自便,就像在自己家一样”(making yourself at home)、“陌生的熟悉”(strangely familiar)和“一切都在继续”(La séance continue)三个部分,层层递进。
讲座初始,韦伯教授就指出“视角”(perspective)对于重审“暗恐”(uncanny)的重要作用。“Unheimlich”(英译“uncanny”)一词最早由弗洛伊德在德语中提出,预设了对“家”(德语“Heim”)的某种体验,它并非一个自足的对象,在很大程度上由其所处的情境构成。引入“视角”这一概念,有助于探究在不同的文化和时代中uncanny的体验,进而分析其中哪些体验是共通的,哪些是不同的。韦伯教授对比德语“unheimlich”和英语“uncanny”,指出英语“uncanny”词根“canny”有聪明或精明的意思,前缀un-并不是单纯的否定,而是暗含着一种面对障碍时的智慧;而德语“unheimlich”的主要词根则与地点“家”有关,带上前缀un-,首先指的就是不在家的东西,代表着家的某种形式,而家的概念在不同文化、不同语言中的意义并不相同。韦伯教授举例说明美国式的家比德国式的家更注重归属感与私密性,但随着时间发展,传统的“家”的意涵也发生了变化,显现出一种矛盾性:封闭的家既可以是避难所,也可以是监牢,或者说可以从一个安全之地变为危险之地。
韦伯教授的学生曾举“四海为家”和大禹治水的故事的例子,阐述中国文化中家与非-家不同于西方传统中的互斥与对立,而是可以进行融合与置换。这种阐释固然有其合理性,但韦伯教授认为并非所有文化都可以用互斥与对立的逻辑进行思考,以美国政治话语中“国土”(homeland)一词的用法为例,视角会因文化、语言而异,uncanny的概念也因视角变化而更显复杂。随后,韦伯教授简要介绍弗洛伊德不断发展的精神分析理论,将1919年弗洛伊德对uncanny问题的阐述与1923年的《自我与本我》(The Ego and the Id)和1926年的《抑制、症状与焦虑》(Inhibitions, Symptoms and Anxiety)两个文本相联系,指出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中,压抑(repression)的机制与uncanny关系密切,在通过替代进行排除的过程中,uncanny结构包含了两个相互关联的要素的共存。
在讲座的第二部分,韦伯教授首先介绍了《论uncanny》的发表背景。当时一战刚刚结束,欧洲版图彻底重绘,学界对“家”的传统价值产生质疑。相较伤怀或反讽,弗洛伊德uncanny的概念与焦虑的感受紧密相连。最初,弗洛伊德将焦虑视为能量的回归,而随着本我、自我和超我三元结构的完善,焦虑被视为自我抵御预期危险的一种手段,且根植于心理结构中。韦伯教授指出弗洛伊德在《自我与本我》中提出自我包含“身体的自我”和“表面的投射”的双重概念,弗洛伊德的自我概念改写了身体的传统概念,随后韦伯教授结合拉康构成自我的“镜像期”理论,论述了重复在形成uncanny体验中的关键性作用。这里的重复既包含分身(Doppelgänger)现象中的双重性(doubling),也包含复现(recurrence)这一时间现象,而且二者都与死亡以及对死亡的恐惧有关。随后,韦伯教授引入雅克·德里达“可重复性”(iterability)概念,进一步指出,虽然uncanny体验与焦虑感紧密相连,但其原因不仅是心理层面上的,uncanny体验的先决条件很可能是一切认同的疑难(aporia)结构,即“同一性只能通过再-认知(re-cognition)这一进程来构建,而悖论在于,后者却是一切认知(cognition)的先决条件。因此,再-认知当中的‘再-’是不可约简的”(Samuel Weber)。
在“一切都在继续”这一部分,韦伯教授回到1919年弗洛伊德对uncanny问题的阐述,认为弗洛伊德在开篇就对自己的视角提出了疑问。韦伯教授以弗洛伊德讨论“非意愿的重复”(unintended repetition)带来uncanny效果时的数字“62”为例,“62”正是弗洛伊德所自以为的寿命,弗洛伊德藉此体验过uncanny的感觉,也体现出uncanny涉及对自我意识掌控的有限性,揭示出感知者的独异性和终有一死。韦伯教授认为,弗洛伊德想把uncanny这个主题同化为精神分析理论的研究对象,通过把对死亡的恐惧从属于对阉割的恐惧来驯化焦虑,从而将uncanny在实践中产生的焦虑整合到精神分析理论的结构中。韦伯教授引入弗洛伊德“死亡驱力”(death-drive)的概念和“对自我来说,生存与被爱是同义的”的论断,指出对死亡的恐惧无法解释uncanny,这种恐惧与自我的功能有关,自我试图保护它的自我相同感(self-same),焦虑正是自我对危险的回应。
最后,韦伯教授通过弗洛伊德对霍夫曼的《睡魔》的两点解读来分析uncanny的运作方式。首先,韦伯教授点出被弗洛伊德忽略的uncanny体验,重点分析“竟然是有时在我家吃中饭的老律师考普留斯”(“Der Sandmann, der fürchterliche Sandmann ist der alte Advocat Coppelius, der manchmal bei uns zu Mittag ißt.”)一句中“是”(ist)和“吃”(ißt)的德语表述。“是”(ist)和“吃”(ißt)的联系无法通过视觉感知,这“破坏了视觉作为接触现实的主要途径通常所具有的那种特权”(Samuel Weber),眼睛的视觉功能也因此受限。大学生纳撒内尔从眼镜商人考普拉这一考普留斯的差异化的分身(double)处购买了望远镜(“视角镜”)进行观看,既替代了自己的眼睛,也替代了读者的眼睛,这说明“看的功能从一开始就可以从眼睛所在的身体中被分离出来”(Samuel Weber),从而也使“是”与“吃”的结合超越狭义的主观或个人语境,成为语言形式的范畴。
接下来,韦伯教授结合海德格尔对第三人称单数视角的“是/存在”(is)的讨论,指出这种“从第三人称单数‘is’的视角出发将存在解释为某种实体或对象的倾向”(Samuel Weber)为我们理解弗洛伊德提供了一种差异化具体化的反思路径——对于uncanny的理解存在历史与文化的特定性,弗洛伊德对“阉割”的讨论以及对《睡魔》的解读存在历史和文化维度的局限。
随后,韦伯教授聚焦《睡魔》结尾,认为弗洛伊德忽视了故事场景,最后导致纳撒内尔疯癫的并不是考普留斯或考普拉,而是站在镜头前面的未婚妻克拉拉。结合结尾纳撒内尔的关键行为“投”(throw)和初遇睡魔时的“冲跳”(plunge),韦伯教授认为,通过让自我遭遇重复与复现的实例,uncanny摹仿了自我肯定其自身统一性、一致性和连贯性的欲望。在弗洛伊德看来,感受不可能是无意识的,有意识之物与无意识之间的区别涉及到语言,焦虑正是由自我的某种视角产生。“考普拉的视角”作为一种参与性视角,并非视觉感知的延伸,而涉及一系列关系,揭示出以“第一人称”视角观看并成为“第一人称”的欲望如何因其对一种重复的进程的依赖而中断。最后,韦伯教授指出,uncanny的体验让人们敢于去重新思考“生存”与“毁灭”之间的关系,这也正是重审uncanny的重要意义。
问答环节
Q
王柏华教授:韦伯教授的讲座循序渐进,第一部分探讨了不同文化对“家”的理解,德语“unheimlich”的含义在翻译过程中有所减损,中文译为“暗恐”,可以说是造了个新词,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考虑在翻译过程中保留原本的德语词汇呢?
韦伯教授:弗洛伊德善于选用词汇来激发读者的共鸣,而面对外语词,读者有时难以体会相关的语境,不利于把握词语的意涵。我自己在翻译和写作时,也会尽量选用日常的语汇。弗洛伊德在《论uncanny》一文中也有提到对黑暗的恐惧,只是这种恐惧并不能涵盖其他面向,没有黑暗也可以有uncanny的体验。
Q
同学提问:您认为语言是一种强烈而亲密的体验吗?还是说将其视为一种启示(revelation),只有陌生的熟悉感和熟悉的陌生感才能使语言成为可能?
韦伯教授:语言可以看作是这类亲密体验,也可以不是。亲密关系不仅是对内在的回应,也是对外在的回应,uncanny体验会把你从某种亲密关系中吓出来,因为它保留了某种陌生感。其实弗洛伊德讨论家庭并非偶然,在他看来,家不仅是避难所,也是一个冲突之地。有些冲突并不完全是破坏性的,但是如果我们想以某种和谐的名义剥夺冲突的位置,这些冲突就会被认为是最具破坏性的,一切都取决于你如何解释。在我们的历史和文化语境中,语言体验被削弱了,事物被重新建构。你提到的“启示”一词,宗教意味比较浓,我不会说uncanny体验具有这种意义上的启示性,它更揭示出一种紧张关系(tension)。
韦伯教授
Q
赵天舒老师:教授在讲座中提到海德格尔和弗洛伊德的关联,能再展开谈谈吗?比如我们无法亲身经历死亡,只能通过第三人称的独特视角来理解,海德格尔是如何发展弗洛伊德对死亡的论述呢?
韦伯教授: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我近来也在做相关的讨论。弗洛伊德认为无意识对死亡一无所知,阉割才是更为重要的。当他谈到自我的时候,指出自我通过成为自足的、自我定义的方式寻求保护,从而确保心理的高度组织性和一致性。这种保护的概念可能太笼统了,很多程度上是公民对政治制度的需求,而自我非常复杂,在这种保护的语境之外,uncanny还可以延伸出更多的讨论空间。
主讲人介绍
Samuel Weber
Samuel Weber (b.1940) is an American critical theorist and one of the leading thinkers across the disciplines of literary theory, philosophy, and psychoanalysis. He was the Paul de Man chair at the EGS and is the Avalon Foundation Professor of Humanities and the co-director of the Paris Program in Critical Theory at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His most recent publications include Singularity: Politics and Poetic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21) and Preexisting Conditions: Recounting the Plague (Zone Books, 2022). He is currently working on a book-length study of the Uncanny in Freud, Heidegger and Derrida.
塞缪尔·韦伯(Samuel Weber,1940-),批评理论家,文学理论、哲学和精神分析学科的重要思想家,美国西北大学德语系、比较文学系教授,该校驻法国巴黎批判理论项目主任,瑞士欧洲研究院(EGS)保罗·德·曼席位教授,阿瓦隆基金会(Avalon Foundation)人文学科教授。韦伯教授早年师从耶鲁学派的奠基者保罗·德·曼和法兰克福学派的思想家阿多诺,也是英语世界最早译介阿多诺、本雅明、拉康和德里达等人思想的学者,代表作有《本雅明的诸种可能》(Benjamin’s –abilities,2008)、《宗教与媒介》(Religion and Media,2001)、《大众媒光——形式、技术与媒介》(Mass Mediauras: Form, Technics, Media,1996)、《回到弗洛伊德——雅克·拉康精神分析的错位》(Return to Freud: Jacques Lacan's Dislocation of Psychoanalysis,1991)等。韦伯教授最新的出版著作包括《独异性:政治与诗学》(Singularity: Politics and Poetic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21)和《既存状态:重述瘟疫》(Preexisting Conditions: Recounting the Plague, Zone Books, 2022)。目前他正在撰写新著《暗恐:弗洛伊德、海德格尔和德里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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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要整理:翁婧怡、黄雨洁
图文编辑:蔡宜凡
审核:张珊